武汉印象|吴晓君:《烟云落纸黄鹤楼》

发布时间:2023-01-05      来源:武汉市文艺评论家协会            浏览人数:5117人次
烟云落纸黄鹤楼

文/吴晓君

在荆楚大地的诸多古老传说中,黄鹤楼的起源是故纸堆里格外美丽的一个故事。
故事里讲到,早在黄鹤楼兴建之前,有商人在附近开了家酒肆。某天,酒肆里来了位陌生的来客。客人喝完酒没钱付账,店家不计较,酒客就在酒肆的墙壁上画了只栩栩如生的黄鹤,用来抵扣酒资。此后,每当丝竹声响起,鹤便随着乐音翩翩起舞,众人感叹不已,酒肆的生意也因此日渐兴隆。不知过了多久,商人已经变得十分富有,昔日的客人再一次来到店里,在商人的连连道谢中对鹤吹笛而歌,顷刻间,黄鹤破壁而出,载着客人一同飘然飞去。
店家大气慷慨,酒客知恩图报,仙人乘鹤而归的故事和着浓墨重彩的神秘,把流淌的脉脉温情赋予了黄鹤楼。为了纪念天外仙客的神迹和江城凡人的善意,黄鹤楼得以拔地而起,兼具了砖土筑成的血肉与浪漫凝聚的魂魄。传说中的黄鹤楼蕴藏着百姓心向往之的生活精神,但现实世界里的黄鹤楼也绝不比民间想象中的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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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黄鹤楼,始建于三国吴黄武二年(公元223年)。关于这座楼的名字来自何处,历史上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是依仙而得,一是依山而得。其中,仙人与鹤的种种奇闻轶事散见于刘向《列仙传》、应邵《风俗演义》等古籍,不再一一赘述;山则是指黄鹤楼最初的故址——武汉蛇山的黄鹄矶头,“鹄”“鹤”古意相通,楼阁雄踞于山巅之上,并因此得名。按照唯物主义的观点,后者作为依据更加真实可信。可楼有黄鹤、绵延百年,让黄鹤楼真正驰名华夏的却并非仙与山,而是人。这其中的第一人,则是盛唐诗人崔颢。
众所周知,崔颢写下的七律《黄鹤楼》,是关于黄鹤楼的所有诗歌中最为著名的一首:“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是开元年间的进士,素有俊才。这首诗韵律悠扬、意境恢弘,共三次提到黄鹤,用意俱不相同,回旋空灵、深化主题,却未失之重复,从而备受后人称道。南宋的文论家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更是力赞崔颢的《黄鹤楼》堪称唐人七言律诗中的第一。
诗因楼起兴,楼因诗闻名,崔颢和他笔下的黄鹤楼恰恰遇到了最好的时代。唐朝的崛起暂时中止了自三国两晋南北朝以来的动乱,国力兴盛、商业繁荣,地处长江、汉江交汇口的黄鹤楼,在歌舞升平中目睹了无数旅人在水路之上南来北往、东去西返。这些形形色色的行路者中有官员、商旅、僧尼、道人,也有与崔颢一样喜欢舞文弄墨的“同行”——诗仙李白。
李白官场失意,许多时候都在大唐的山川间漫游,四处散落着日后在时光长河里瑰玮生辉的绝艳章句。可当他来到武昌城,登黄鹤楼见江浪山光、壮丽如许,文思泉涌之际却看到了崔颢的题诗,不禁叹赏并感慨:“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踏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场“双王隔空相见”奇妙际遇的绝对真实性难以百分百考证,但南宋诗人刘克庄在论证李白“能服善”的时候,还是选择了此例作为行文时的有力依据。
崔颢赋诗,李白搁笔,盛唐气象下两位天才作家交相辉映,为黄鹤楼带来了极大的荣耀与光环,这点在清代文人所拟的一副对联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搁笔题诗,两人千古;临江吞汉,三楚一楼。”崔李诗案留给黄鹤楼的不止高妙的文气,还有文人间相惜相赞的宏大格局。李白是个可爱的诗人,他一面推崇前辈的文采,一面暗搓搓地较劲,借崔颢《黄鹤楼》的体韵,转战南京,写下了同为诗家绝唱的《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从此,崔颢有黄鹤楼,李白有凤凰台,真可谓棋逢对手、遥相呼应,成就了一番文坛佳话。
可即便如此,李白仍没有放下对于武昌黄鹤楼的情结。他一生未曾直笔聚焦黄鹤楼,却在十二首作品中频频呈现了这一意象:“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黄鹤西楼月,长江万里情。”“黄鹤楼前月华白,此中忽见峨眉客。”“东望黄鹤山,雄雄半空出。”“黄鹤楼前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都是乱人心曲的惊鸿一瞥,也都是念念不忘的意切情深。黄鹤楼何其有幸,它不单拥有了崔颢写得最好的一首诗歌,还拥有了诗仙在“余生也晚”遗憾下的青眼与钟情。
当李白遇见了黄鹤楼,他广阔的胸襟和不服输的精神穿越时空,与今天武汉人的豪爽和“不服周”重叠在一起,仿佛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崔李之后,还有数不清的文人志士登楼吟咏抒情,他们没有将前人的珠玉视为不可翻越的高山,而是纵情恣意地书写自己心中的白云黄鹤。这般进取的自信与气魄,正如光绪进士陈宝裕面对黄鹤楼的由衷感叹:“千年事在沧桑里,是真才子,自有眼界,那管他去早了黄鹤,来迟了青莲。”
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黄鹤楼像是耸立于天地间的一个站点,于无言中见证了他们的离合悲欢。“江边黄鹤古时楼,劳置华筵待我游。”这是白居易的欢聚;“昔日江山黄鹤楼,遥爱江中鹦鹉洲。”这是孟浩然的观景;“黄鹤楼前吹笛时,白蘋红蓼满江湄。”这是吕洞宾的听笛;“黄鹤楼前春水阔,一杯还忆故人无。”这是杜工部的念友;“青油幕里人如玉,黄鹤楼中月并钩。”这是武元衡的送别……渐渐地,黄鹤楼的实体似乎在虚无间衍生出了精神的空中楼阁——这是无数先贤用笔墨构筑的另一座看不见的黄鹤楼。
平心而论,黄鹤楼堪称命运多舛的一处名胜。在漫长的岁月里,它曾多次毁于战争和大火,又多次在废墟之上被再度重建。清辞丽句付流水,只见文章不见楼——黄鹤楼不复存在的那些或长或短的光阴罅隙里,人们没有把它忘掉,是因为精诚的文字化作的纸上烟云看似脆弱又缥缈,其持久的坚固性却远胜过那些最为庞大巍峨的建筑。清代建造的最后一座黄鹤楼在光绪十年(1884年)被意外焚毁,依旧有爱楼之人前来遗址处凭吊,里面就包括青史留名的康有为、黄遵宪、张之洞等人。
其中,著名外交家、教育家、政治家,被誉为“近代中国走向世界第一人”的黄遵宪所作的《上黄鹤楼》落笔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当时,他与友人在黄鹄山一带盘桓怀古,骤然听闻《马关条约》割让台湾,悲愤之际写下了“能言鹦鹉非名士,折翼天鹏慨督州。洒尽新亭楚囚泪,烟波风景总生愁”的血泪章句。国土破碎山河飘零,那早已化为乌有的江南名楼承载着黄公难以言表的无奈与辛酸,有傲然挺立的风骨,也有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脱离了建筑实体的黄鹤楼依旧能成为被依赖的心灵避难所,正如我们的民族到了危难时刻,岁月积累的文明就是最强大的精神支撑。家国不幸诗家幸,这是文人深入骨髓的痛楚,但阴霾过后,文脉流传的地方,黄鹤终将归来。1985年,一座重檐展翼、红柱黄瓦的五层楼阁再现黄鹄山,以岁数论,年轻的黄鹤楼尚且比不过大多数武汉市民,但没人否定它底蕴的厚重与深沉——为那些被民众口口相传而载进史册的诸多传奇,也为前辈先贤含英咀华遗留下的锦绣文章。
岁月与文明彼此成就,屡毁屡建的黄鹤楼从未中断精神的传承。站在过去与未来交汇处,它无言俯瞰大江东去、看波涛洗尽古今愁,也温柔守护着城市的诗意与烟火。作为旅游景点,眼前的黄鹤楼每天接待数以千万计的中外游客;作为地标建筑,它又同武汉人一起经历了洪水、军运会、新冠疫情等至暗时刻和惊艳瞬间。当江上梅花与楼中玉笛的流韵成为昨日的过往,荟萃三楚精神的黄鹤楼在新时代里又将延续出何等精彩的篇章——
纸早已铺好,而笔掌握在我们每一个人手中。

(作者系武汉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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