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选读丨闻冰轮:散文《一粒红米的光芒》

发布时间:2023-02-07            浏览人数:2236人次

一粒红米的光芒


闻冰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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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名行者,哈尼梯田在心头已相知多年,却总因各种缘由错过。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彼岸的伊人是个模糊的意象,它意味着各种可能性,因而才是最具诗意的精灵。远居于云南省红河州元阳县的万亩梯田,连带那些森林、村寨、河流,以及哈尼族人,始终以某种神秘诱惑的姿态向我发出召唤。它们以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资格,以影像文字作为媒介,不断同散落在地球各个角落的人们发生着各种各样的碰撞,具备某种幻觉之美。

  直到今日,犹如抵达梦境那般,我终于抵达,与万亩梯田真正发生了一场碰撞。这一刻,花瓣自开,形色尽显,音声万相诗意情怀铺陈绵延。我深深知道,如此宏大浩瀚的碰撞,需要不菲的精神供养,方能随物赋形地深度融入。需要极度关注他者无视自己,方能对梯田文化拥有真正的解读。

  直达天际的万亩梯田仿佛飞起来的歌声,风中有呼啸而至的翅膀,它们选择青云直上,因此无往不至。人人心中都有一座梯田,历史上的梯田、地理上的梯田、照片上的梯田,它隐身于世界文化遗产的眩目光环中,跨界于电影动漫音乐文创的三维呈现中,链接于全球共享的农业资源宝库里。

  多依树梯田的日出、坝达梯田的壮美、老虎嘴梯田的落日……全世界的摄影师蜂拥而至,喊叫着:没到过元阳的摄影师,上帝也会为你悲哀。梯田一直被作为美景过度消费着,众人关注的是万亩梯田呈现的旷世美景,却忽略了有一些无法看透的事物本质隐匿在这些美景之后。我就像站在魔镜的边缘,已然流逝的历史碎片留存于古代的时间里,今人无法去真实还原。梯田的形成初衷是什么,一粒红米的前世今生是什么,红米对哈尼性格有着怎样巨大的影响……我希望慢慢行走,慢慢寻找蛛丝马迹,用史料去填补那些破损的时间,以田野调查诠释心头诸多疑惑。

  远古时代的逃难哈尼妇女,在饥寒中怎么也采撷不到野果,却发现野地里有一种草的籽粒很饱满,也很好吃。她顿时明白这种草可以活命,立刻把草籽播种到了土地里,这种草就是水稻,它结出的就是红米。一粒红米蕴含着斑斓丰富的隐喻,万里迁徙的哈尼先祖在面对饥饿与死亡时,上天赐予了他们这神圣的种粒。此时,这个游牧民族身后早已没有了羊群,羊群丢失在了风尘仆仆的路上,与羊群一道丢失的,还有他们古老的文字。红米,让一个民族的大迁徙有了文化意义上的结果,冥冥之中有神灵告知,哀牢山这片幽深之地,是他们南迁历史的终结点,也是民族生存方式的转折点。

  哈尼人在此地永久停下流浪的脚步,将险恶雄峻的哀牢山一锄一斧雕琢成养育生命的千层梯田,筑建起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园。梯田,以粒粒饱满的红米回馈了哈尼人,巩固着他们对于彼岸的信仰。自然与人在这里相互依存,相互观照,万亩梯田的农耕奇迹终被演绎而成。

  在哈尼人的认知世界中,自开天辟地便有了稻子,他们是最早驯化野生稻的民族之一。水稻种植是哈尼人最古老的生产内容,他们将哀牢山区的野生稻驯化为陆稻,又将陆稻改良为水稻。一个哈尼人从出生到死亡,生命中几乎所有的行为都与稻米紧密相连,古老的《天、地、人》传说中,大鱼创造了宇宙天地和第一对人,直塔与塔婆。塔婆生下二十二个娃,其中老三是龙,龙长大以后当了龙王,为感激塔婆的养育之恩,向塔婆敬献了三竹筒礼物,其中一筒里就盛着水稻谷种。

  他们对稻米的情感深到难以言喻,堪称生死相许。任何时刻,他们都在满腔虔诚歌颂稻米,感恩稻米。为稻米叫魂的哈尼哈巴,就是哈尼族对稻神感恩的隆重圣歌。

  千年的漫漫时光,哈尼人从北方到南方,从草原到高原,因着对生存的渴望,沿怒江、澜沧江、金沙江等高原江河的纵谷,渐次向温暖的、水草丰足的、森林密布的南方进行历史大迁徙,最终在云雾缭绕的哀牢山停下脚步。

  他们忘掉北方的茫茫草原,默默掩埋掉自己的民族文字,将一切的记忆留在世代传唱的哈尼古歌之中。然后,走入深山,砍去林木,焚烧野草,开始创造万亩梯田的生存奇迹,尽管他们当时并不知晓自己正在缔造奇迹。

  山高谷深层峦叠嶂,大地连绵沟壑纵横,众山在亿万年的时光中被红河水系、藤条江水系深度切割,河坝峡谷因水分蒸发量巨大而无比干热,高山地区却因云雾繁多而阴湿寒冷。河谷中巨量的蒸气随着热气团层层上升,到达高山后受冷气团的冷却压迫后,形成了浓雾及雨水,这样的雾水被森林吸纳后变成山泉水。

  哈尼祖先首先做的第一件事,是在高海拔的半山靠近森林水源之处开始挖掘,构筑起无数条干渠水沟,把各山各岭拦腰捆拄,以此解决梯田用水问题。遇到绕不开的巨大岩石,他们堆上许多干柴,放火把石头烧红,然后用竹筒背来冷水浇上,石头自然裂解,这样就可以挖成沟了。哈尼古歌中称这样的挖沟是“挖出了岩神的三朵肝花,挖出了石神的七朵腰花”,这道令人惊奇的景象被当地人称为“火烧来的水沟”。

  一条条大沟如千万条银链,把大山拦腰一捆,溪泉瀑布龙潭流出的山水被悉数截入其中。哈尼人在大沟下方,在砂石构成的山体上找山开地,要找不怕风吹、向阳、平缓、无病虫害、雀鸟不来吃又始终保水的肥沃坡地,开垦出数百级乃至上千级梯田。大沟之水通过所筑的大大小小千万条支渠水沟纷注各田,他们把板结的土块疏松成流质的泥水,于是田丘内拥有了生长需要的水。灌溉梯田的山林之水逐梯田而下,重新归于河流,河流再度蒸发,再成雨水,这样周而复始的循环往复,为森林和梯田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丰沛滋养,森林充当着最为关键的绿色水库角色。

  哀牢山远远近近数千公里的险峻山岭,吸吮了哈尼人几十代人的心血汗水,吐纳出光耀山林泉石的日月精华。漫山遍野都映刻着哈尼人锄斧深入的痕迹,那些刻痕随着夜色的加深愈加明亮,直到黑夜把所有景物吞没,它依然深刻成永恒的剪影。

  哈尼人开垦出平台后,按次序种上其他的作物,先种三年旱地,待土壤肥力达到一定程度后,才开始灌水,根据不同海拔高度和气候,种上不同品种的稻米。他们解决了稻作农耕的命脉问题,与森林河流共同演绎良性循环天人合一的农业生态系统。

  陡峭险峻的哀牢山区,耕耘、播种和收获都没有坦途可走,梯田的高度常常有上百米,耕作要比平坝付出更大的劳力,那是一个人,一头牛千百年的耕耘,一代代人的延续。哈尼人将希望的种子背负在脊背上,顺着琴弓般的田埂走到田里种下,把同秧苗一起生长起来的杂草清除干净,让谷物们干净地生长。来年的秋天,沿着陡峭的坡度,把梯田赋予的谷粒收获背回家园。再一个春天来临,他们重新播种新一轮的希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奇迹出现了,干旱荒芜的山坡上渐生绿意,空气变得湿润起来,千百万块大大小小层层叠叠的梯田,构成一片立体水域湿地,而这湿地的面积不断随着梯田的增加而渐渐扩大。斜阳西下的梯田风情万千,满坡的梯田波光粼粼,山头上镀金的寨子被寨神树、棕树、竹子、果树密密麻麻包裹起来,被层层梯田映照下去。这样的场景,犹如一只神笔在谱写一部农业生态系统的典籍,活生生,水灵灵,富含着生命的博大文化。

  稻穗高昂着骄傲的头,犹如时间的念珠被高高挂起,接受微风的膜拜,在哀牢山的千里绵延中熠熠生辉。没有这些稻穗,没有红米的加持,也就没有现在的世界文化遗产。若红米缺席,传媒渲染的蓝色梯田、金色梯田都是无稽之谈,所有摄影师的作品都毫无价值,诗人的无边咏叹也沦为空谈。红米是梯田不朽的灵魂,是世世代代养育哈尼人的根基。这片大地,因为有了红米的加持,才具备了神性。哈尼人的万里迁徙,最终归宿于给他们带来红米收获的万亩梯田。

  培育红米的过程漫长而艰难。在传统稻种多样性的形成、发展、保存过程中,哈尼族独特的梯田文化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传统水稻是哈尼族人千百年从事农业生产和选育的结果,凝聚着哈尼族祖祖辈辈的生态农业知识与实践,充分体现了传统水稻品种的遗传多样性,这些品种资源与梯田文化密不可分、相辅相成。

  哈尼人选育出上百种适于当地环境的优良稻种,尤其是能在海拔一千八百米以上耕种的稻种。传统稻种蕴含着丰富的遗传资源,哈尼梯田就是一个天然的稻种种质资源库。物种多样性是生物多样性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梯田生态系统的优势品种,水稻的多样性决定了昆虫、大型土壤生物、土壤微生物群系以及杂草种类的多样性。同时,哈尼传统稻种具有更为丰富的遗传多样性,其遗传基因资源具有十分广阔的开发价值。

  稻种进化,是梯田农业发展的关键。在漫长的岁月里,哈尼人将野生稻培植成栽培稻,将旱稻进化为粳、籼、糯三大类型一千多个品种,实现了根据不同海拔、地域和气候条件选择不同稻米品种的自由。哈尼族对选种、育种、播植十分精细,他们选种有两种方法,一是块选,早在头年收获之前,观察农田中稻谷的长势、颗粒多少、饱满程度,哪一块好就留作种子。二是穗选,将田里看到哪一穗稻谷长势良好、无病虫害、穗长粒大而多的稻谷作为种质选留,并进行精心培养和仔细贮存。

  在稻种选育方面,哈尼人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方法。根据梯田的海拔高度、土壤肥力、地理方位等的不同而种植不同的稻种。稻种轮换在哈尼族十分普遍,亲戚朋友之间经常会交换稻种。同一块稻田每年种植的稻种一样,但每隔三五年,哈尼人就会与其他家庭交换稻种,虽然还是同一个品种,但是有着重要意义。同一个稻种在同一块稻田中长时间种植时,一方面稻种会老化,抗虫抗病性会下降,另一方面会产生较强的它感作用,影响产量。

  插秧时节,他们将谷种浸泡于水里,过一昼夜后捞出盛入箩筐中,用蒿草、秧叶覆盖置于阳光下加温,促其发芽,每天翻弄喷洒一次水,五六天后,便可撒进耕好的秧田中。秧田管理尤为精细,秧苗未长出双叶前,每天清晨都要排出秧田水进行晒苗,催施温性肥,夜晚进水保苗。待秧苗长到二十厘米左右,即可移栽到梯田里。为适应当地特殊自然环境,在插秧时采取高田密植,低田稀植的方法,以确保产量。

  从稻谷抽穗浆和旱地作物即将成熟开始,护秋成为哈尼人的一项重要工作。护秋的内容主要是梯田保护和稻谷保护两大部分。在七月份雨季时节,用竹制的田坡防护网加固田埂,防止山洪冲毁梯田。稻谷保护是为了有效防止野生动物糟踏庄稼。他们在田边地角盖小窝棚,不分昼夜地守护着,或敲击竹板,或吹奏牛角号,或在田间插起稻草人。有的则在山泉溪上设置竹木制作的简易水车,利用水冲击发出的刺耳的响声,惊吓野生动物,确保粮食丰收。到了金秋时节,梯田一片金黄,每个家庭全力以赴投入秋收。妇女在前开镰割谷,男子随后用掼盆掼谷,用打谷船脱穗,吃中饭和晚收工时一起搬运谷子回家。

  冬季,男子铲埂、打埂、翻犁水田、翻挖旱地。二月,运送肥料、播种山地作物。三月,布谷鸟开叫时栽插。黄饭节后,各户择定吉日良辰,趁雀鸟歇息、鸡狗入睡的五更时分,由家长悄悄地把三丛秧苗插在自家田里,意为“开秧门”。开秧门后正式开始栽秧,男子负责耙田、平田、拔秧送秧,姑娘们栽秧。夏末初秋,妇女投入中耕夏锄劳动,同时上山砍柴,屋前柴堆的高低被视为女子勤劳的象征。

  哈尼族先民通过千年农垦实践,创造了很实用的农事历法,又称物候历法,它按自然气候物象变化轮回周期纪年,以树木发芽或枯萎,花儿盛开或凋谢,候鸟啼声怎样,来判断季节的变化,安排各种农事和祭祀活动。

  对稻作之民来说,水之外最重要的元素就是肥。哈尼族利用村寨在上,梯田在下的地理优势,使用独创的流水肥田方式,不用自己挑肥,也不使用化肥,因为化肥容易导致本来就很薄弱的土壤板结。

  他们发明了冲肥法。

  在哈尼寨子,各家各户都开挖了一个较大的粪塘,平时就将人畜的排泄物和垃圾倒进水塘,沤烂成肥。每个村寨都挖掘公有积肥塘,将牛马牲畜的粪便贮于内,经年累月,沤得乌黑发臭,成为高效农家肥。春季栽秧时,挖开塘口开塘放肥,从大沟放水将其冲入田中,按分水木刻的分水机制,引渠水冲过水塘,将肥料引到田中,确保粪水能流进自家梯田。届时举寨欢腾,男女老少纷纷出动,有的还特意穿上盛装,宛若过节。大家争先恐后用锄头钉耙搅动糊状发黑的肥水,使其顺畅下淌,沿沟一路有人疏导,使肥水悉数入田,这方法省去了大量运肥劳力。平时牛马猪羊放牧山野,畜肥堆积如山,六七月大雨瓢泼而至,将满山畜粪和腐殖土冲刷而下,到山腰,被哈尼族的大沟拦腰截入,顺水纷注入田,此时稻谷恰值扬花孕穗,正需追肥,自然冲肥正好解决这及时之需。 

  高山森林地面总是会堆积无数落叶、枯树和动物的粪便,这些东西形成一层肥沃的腐殖质,每年雨季来临,亦正是稻谷扬花抽穗之时,森林中的这些富含有机物质的腐殖质便顺着雨水被冲入沟渠,流入梯田。有时农民也会在雨季来临时用手疏导这些腐殖物从沟渠进入田间,他们把这叫做“赶沟”。这样的施肥既不费吹灰之力,又符合生态循环的环保原则,想象不出还有比这更巧妙的施肥方法了。

  地处哀牢高山密林之中的哈尼梯田,千百年来不被外界所知,不像长城和金字塔一样被人称道赞誉。但是,它所表现的高超生命智慧,堪称人间奇迹。今天,长城和金字塔已成文物古迹,而哈尼梯田却依然鲜活着,依然是哈尼人民生于斯长于斯的物质载体。它的伟大之处在于,既属于过去,也属于现在和将来。既是哈尼人生存的物质基础,又见证了他们在生存过程中创造的壮美景观和丰厚文化。  

  因着对红米的敬畏,哈尼人在修建梯田的同时又创造并沿袭了千余年的梯田农耕文化,让哈尼族梯田从古至今始终是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大系统,始终是哈尼族人民物质和精神生活的根本。它维系着哈尼人与哀牢山的相融相谐与互促互补,因为一粒红米的天启,他们实现了天人合一的大创造,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也实现了文化与自然的巧妙结合。

  没有什么比自然坏境更能融去一个民族的原有气息了,走入南方密林的古老羌族不见了,一支新兴农耕民族在羌族消失的地方重新崛起。

  看不透的云雾紧紧包裹着朦朦胧胧的树影,视线可以看见层层叠叠的梯田密密铺在山坡上,线与面组合成高高低低弯弯曲曲的立体呈现。田间有扶犁耕作的哈尼人,田棚里飘出几缕青烟,早起的鸭子在水里畅游。哈尼人在秘境一般的梯田氛围中生存着,这块壮丽的桑梓故土如此令人魂牵梦萦。

  不去网红点拍照,不去游客必到的打卡地凑热闹,我迫不及待想要寻觅的,是闻名遐迩的螺蛳田。

  这情结源于一本顶尖学术期刊《Science》的封面,源于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故事,源于一幅极具感性与理性的天然螺线设计,一道形而上的诗意哲学。

  视野所及的山坡上,一望无际的绿色梯田层层叠叠,茵茵的色彩海浪般奔涌而来,于某个瞬间被定格凝固成一道永恒。梯田以色彩,以韵律,以奇妙的弧线,层层围合层层递进,纤巧的迂回抬升在一座小巧精致的田棚处戛然停止,一个圆润饱满的螺蛳形态顿然宛若天成,仿佛天外来客所建。梯田的上面是漫漫云海的覆盖,旁边是茫茫森林的掩映,某种神奇瑰丽需要在静默的凝视中方能不断浮现,却早有莫可言状的奇迹在画面深处尽情袒露着自己。

  这样一张写意灵境的封面图片,二十多年来让许许多多的人在世界许许多多有梯田的地方,苦苦寻找拍摄所在地,他们寻遍巴拿马梯田、菲律宾梯田、浙江丽水梯田、广西龙胜梯田,红河、绿春、金平的梯田,都没能找到与这张图片一模一样的场景。不曾料到的是,历史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忽然给人们带来了惊喜。在云南元阳攀枝花乡保山寨,忽然发现了与这幅封面图片一模一样地方。一样的梯田,一样的景致,一样的画面。高度重合 ,无缝吻合!

  奇迹诞生了,世界震惊了,人群沸腾了。螺蛳田微笑着,哈尼人微笑着,以傲然的姿态迎接全世界的朝拜。人们来朝拜的不仅仅是梯田美景,更是中国第一个以农耕文化为主题的世界文化遗产所在地。《Science》彰显的是高密度科学内涵,其中蕴含着的是水稻基因千年密码。

  水稻在中国有漫长的种植历史,但水稻的学名却是日本人命名的。一九二八年,日本农学家加藤茂苞把籼稻命名为印度型稻,把粳稻命名为日本型稻,并于一九三〇年在国际上正式发表了这两个学名。水稻的原产国中国,反而跟这两种水稻的名字无关了。华大基因集团站了出来。日本人抢先了一步,且拥有雄厚的资金和先进的技术保障,而华大集团处于举步维艰阶段,外有日本竞争,内有资金困境。但华大水稻基因项目组成员立下誓言,一定要报水稻命名权被日本抢走的一箭之仇。他们以背水一战的胆略,不惜一切代价的悲壮,下决心在水稻研究上胜日本一局。

  为追赶进度,一台机器每天检测一千一百个样品,最高峰时甚至检测七千六百个。项目组成员们晚上都睡在机房里,每隔三小时起来上一次样。为节省成本,他们的耗材反复使用,并用国产耗材取代昂贵的进口耗材,用人工操作替代部分自动化设备。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赶在日本之前出了成果。二〇〇一年底,华大基因完成了水稻(籼稻)基因组框架图的绘制,免费向世界公布了数据库。二〇〇二年四月,《Science》杂志以封面文章的形式,报道了这项伟大的成就。

  就是这期杂志,选择了元阳螺蛳田作为封面图片,让这片梯田从此被全世界所瞩目。

  《Science》是自然科学领域的顶尖学术期刊,也是美国科学促进会的官方刊物,是一家面向所有学科的权威杂志。杂志的封面图上,层层叠叠的梯田围合成螺蛳的形态,绿油油的稻田宛若一层又一层柔软无比的地毯,漫漫铺在大地上。在梯田的顶端有间小巧精致的田棚,一棵小树伫立棚边,绿树、灌木、石块环绕四周,静谧,深邃,诗意。

  今年是水稻基因组框架图在《Science》发表的二十周年,也是当期杂志封面的选景地哈尼梯田,被联合国粮农组织认定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十二周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九周年。为纪念这一高光时刻,四月二十八日,元阳县政府与华大集团联合,在哈尼梯田景区举办了一场隆重的“水稻基因组20周年暨哈尼梯田‘双遗’万物密码”纪念活动。

  元阳政府与华大集团达成战略协议,以攀枝花螺蛳田恢复为契机,将核心基因科技与元阳的民族文化相结合,将现有的千余种水稻品种与元阳当地的梯田相结合,打造以科技为内核,用文化做亮点的世界水稻公园和水稻农耕文化博物馆。以科普及农业观光作为核心发展内容,传播水稻及农耕文化,在发展第一产业的基础上,重视第三产业的发展和输出,为当地人民带来更多的经济收益和文化效益,打造属于元阳自己的民族品牌。

  因着这样一个波诡云谲的故事,螺丝田立刻具有了浓郁的传奇色彩。陪伴我的哈尼朋友是元阳的一部活字典与活地图,他载我来到攀枝花乡,带着我跨过陡峭的山坡,趟过崎岖不平的田埂,一步一步走在通往螺蛳田的途中。空气中分明弥漫着水稻基因背后惊心动魄的战火硝烟,微风中飘荡着的,是中国科学家们的执着坚韧、浪漫情怀。

  听见他欢呼一声,我抬眼立刻见了这座闻名遐迩的螺蛳田,它真真切切就在我的眼前。层层叠叠的梯田,绿绿绒绒的禾苗,不容混淆的水稻绿意,俨然还是二十年前那张照片上的模样,在眯起眼睛眺望时呈现为一枚形态优美的螺蛳。周围的树木植被组成色彩纯粹的一道虹,一望无际的绿波,所有别的颜色都是绿色的阴影,阳光与阴影也是绿色的不同色度。

  螺蛳田的柔软让我想躺进去美美睡一觉,四周安静极了,除了我们一行,一个人都没有。因为疫情,因为山路崎岖,因为尚未被更人知晓?

  我喜欢这样的静谧,这样的空旷,让我得以不受打扰地独享这座传奇梯田。我久久地徘徊在螺蛳田的亩垄上,行走在琴弓一般的田埂上,一次次走进诗意弥弥的田棚里。

  目前,稻米已经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粮食作物,逐渐凸显的全球粮食危机之一就是大米短缺,而且许多大米出口国已经限制或减少大米的出口,许多国家在积极寻求扩大水稻种植面积,但前提是要有优良的稻种。水稻新品种的来源有两种,一是杂交,二是转基因,无论哪一种方式,优良的遗传资源即基因都是必需的。哈尼传统稻种具有巨大的潜在价值,尤其是耕种于高海拔地区的哈尼传统稻种,对于新品种的选育意义深远。若能利用其培育出适应高海拔的普适种,则可在世界范围内大大拓展水稻的种植面积,解决困扰全球经济发展的粮食危机。

  我缓缓行走,缓缓凝望,内心深处一遍一遍思考它所承载的基因之谜,传承之谜。在这样的冥想中,可以感悟哈尼族坚韧力量的来源。

  一层层稻田将原野雕刻成一级一级的台阶,种粒的全部能量转为为垄亩间破土而出的禾苗,它们将在秋天成熟,将在那个丰收的季节形成连绵不绝的麦浪,为勤劳的哈尼人设下无比华美的宴席。手握镰柄的哈尼人融入麦芒闪耀的一片金光里,亮出他们掌心磨砺而出的层层老茧,让镰刀银亮的弧线划过空中,完成金秋时节最丰硕的收获。

  此刻,我想到世界的立体,时空的立体,生命的立体。

  哈尼人的内心因梯田的存在而由衷欢喜,就个体生命而言,即便他们陶醉于梯田文明透现的灵魂满足中时,即便陶醉于民族文化的深邃内涵和古歌的优美韵律之中时,脑海里依然会清晰浮现祖先万里迁徙的漫漫画卷,依然会出神地仰望天际翱翔的白鹇鸟,骨子里牢牢铭记着一粒红米带来的生命神谕。

  农耕民族的领地需要是由水所限定的。作为万物之源的水,与人的生命有着纠葛不清的刻骨关联,人类因此对水充满敬畏。对于农耕民族而言,对水的依赖成为了一种信仰。水是哈尼族的命脉,也是梯田的命脉,哈尼人深知,若失去水,梯田就变成了梯地,他们播种的稻谷就不会有收获。

  于是他们所有的理念和行为都指向维护水源,在创造梯田湿地的同时,创造了一套维护生态的梯田湿地文化。哈尼族信奉万物有灵的原始自然神宗教,其中以祭寨神最盛大。祭寨神实际是祭祀寨头神林中象征寨神的一棵神树,神林和神树是至高无上的。他们以树为最重要的村寨守护神,是因为树是哀牢山的万水之源。哈尼古歌唱道:有好山就有好树,有好树就有好水,有好水就开得出好田,有好田就养得出好儿孙。

  哈尼人的水神是石蚌和螃蟹,这两种动物在泉眼里夜以继日地辛苦挖掘,才使哈尼山乡一年四季清泉长流,所以他们每年要祭螃蟹和石蚌。哈尼人的所有行为和思想都发源于对自然的崇拜、亲近和维护,也正因此,他们才与大自然水乳交融,这融合的标志,就是他们创造了哀牢山区亘古未有的人工湿地,创造梯田湿地的同时创造了一套维护生态的梯田湿地文化。

  哈尼人把每块梯田都变成一个个小型生态园,不但保持而且丰富了哀牢山区的生物多样性。其中最让我惊奇的是哈尼梯田的鱼跳田奇观。哈尼人养殖的谷花鱼不仅吞食田水中的微生物,还在稻谷扬花抽穗时啜食稻谷花粉。为争食花粉,鱼群常常腾跃升空,成百上千的鱼儿在层层梯田间凌空翻腾,在阳光下如万道银光闪烁,上一层田中的鱼儿不时落入下一层田中,这是江南和其他地区稻田中绝难看到的景象。 

  哈尼人没有迁徙到哀牢山之前,这里的千山万岭具有极强的排水性,每年六七月间大雨瓢泼山洪暴发,红河两岸山坡上的土层被大量冲刷成泥石流流入红河,河水被染成浑浊的红色。自从哈尼人创造了梯田之后情形大不一样,一块梯田就是一个池塘,梯田使原来光秃秃的山坡变成由千千万万个小池塘组合而成的巨大立体水库。每块梯田又是一个小型生态园,除水稻等农作物外,梯田里还生长着浮萍、细叶菜、水芹菜、水芋头、水木耳、青苔、蕨蕨菜、牙齿草等十多种自然水生植物,黄鳝、泥鳅、田螺、青蛙、石蚌、水蛇、水母虫、水板凳、蜻蜓等数十种自然水生动物。梯田这一创造型人工湿地,优化了哀牢山区的生态环境,使哈尼人与大自然达成了完美的和谐。

  由于梯田用水量巨大,会导致水资源的紧张,会导致民众纠纷。这个民族从开沟挖渠、用工投工,到水沟权属、水量分配、沟渠管理和维修等,都在进行着精心的经营。最智慧之处,是发明了一套严密有效的用水制度——发端于远古初民的“分水木刻”。既充分合理利用了水资源,又避免村民之间因梯田用水发生纠纷。这套水源管理制度运行了千余年,其科学内涵至今令人深思。

  “分水木刻”实际上就是刻木分水,具体做法是根据每条水沟所需灌溉梯田面积的大小,经众田户协商,规定出每条水沟应该得到的水量,请寨子里熟练的木匠将此放水量刻在一条横木上,再将这条横木放置在总水沟分流处,让流水按照分水量分别流入分水沟。依照这一原理,到了分水沟分水的地方,又根据每条小水沟所需灌溉梯田面积再次分水。这样,总水沟流出的水,经过若干道木刻后流入每块梯田。 

  分水木刻是创造型人工湿地最科学的组成部分,得到的结果就是村寨水源被实行了最为合理公平的分配。木料长久受水侵蚀很容易变形、腐烂,村里每隔几年都会更换一次木刻,某些村寨会采用石料来刻定分水量。石料一般采用大理条石,各条水沟的分水量刻定后较难改变,石料也不容易因水流侵蚀腐烂。

  哈尼朋友带着我来到新街镇全福庄,就为寻找一块至今有千年历史的分水石。这块巨大的分水石是哈尼族第四十七代祖先安放在此的。

  全福庄与箐口村相邻,两村有几千亩梯田,为了合理地分配来自山林的泉水,村中还专门设立了独一无二的水官——专职管理水沟的沟长。水沟的管理关系到全村的利益,这些沟长由全村投票选举出来。沟长的责任是巡察和维修水沟,保证水沟畅通,他们有一个标志:肩膀上永远扛着一把锄头。 

  木刻分水的运行,实际上隐含了一个原理:木刻分水机制及维护它的习惯法不是个别人制定的,是由祖宗传承并得到全族人公认的,其代表的也是公众的意愿。如果违反了这种传统,那也就违背了公众意志,损害了村寨的整体利益。当出现个别村民不遵守此传统的现象,出面对此进行惩罚的就是集体,由集体出面所产生的执行力是不容置疑的。 

  按照惯例,村民可以将木刻处挡住水流的杂物拣掉,但不可擅自将木刻挪动或者修改。遇到有人违反木刻分水制度后,村里要进行惩罚。通常的惩罚是罚款加罚物,情节较轻的罚“三块三、六块六、鸡一只、酒一壶”,情节特别严重的要拖猪杀牛。

  很多民族都创造了各自的文字,并以此书写自己的历史。哈尼族没有自己的文字,但分水木刻、哈尼哈巴、祭寨神、四季生产调等等,都是哈尼族的一部宏大渊深的宏大史书。

  吃红米饭时,肠胃会得到一种哲学性的满足。

  那一大口红米饭扎扎实实吞咽下去的瞬间,忽然感受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在归位,有一种沉甸甸的满足感与安全感。一碗光鲜且有活力的红米饭下肚,我感觉自己正在美好的活着。一碗红米饭带来的愉悦,可以碾压大江南北名厨国菜的诱惑。比起“鲜”“清甜”这样需要细品才能感知的味觉体验,红米饭的独特口感,能够让人霎时间得到一种立体的快意和多维的满足感。在味蕾作出美好评价之际,心灵的某种诉求得到了延伸,立刻有兴趣追根溯源,去解读一粒红米的深刻内涵。

  食物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从欧美到中国,从新德里到约翰内斯堡,人们食物拍照的次数大大多于给自己和家人拍照的次数,每个人在社交媒体上都会发布至少一张到无限多张美食照片。年轻的人们对“吃”这个轻易就能获取快乐的行径趋之若鹜,无非想在烦扰的生活中谋求一点慰藉。就像为爱执着一样,他们为吃执着,这是最低和最高标准。他们走街串巷,搭乘飞机、火车、马车等各种交通工具,就为了嗦一口粉的事情并不罕见。

  “吃货”这个原本用来讽刺的词语,突然被赋予了群体身份认同的自豪感。“吃货”并不是一种人,他们可能是主食控、摆盘控、社交控、历史控、化学控,也可能是美食作家、纪录片导演和世界探险者。他们从美食中得到肠胃乃至五脏六腑的慰藉,以及某种深刻的、哲学性的满足。

  离开元阳时,我特意购买了梯田红米。来自山泉水的灌溉滋养,无农药化肥,富含多种营养物质,俨然是此行一份最好的礼品,带回去送给我喜欢的人。最最关键,它好吃,健康,原生态。

  这十几年间,主食正在被主流社会所抛弃,人们怕碳水化合物,怕糖分高,嫌弃它的朴实笨拙。害怕发胖的人,或正在减肥的人,提倡只吃蔬菜与肉类,对碳水谈虎色变。人们的味蕾因为长期远离碳水化合物而变得索然无味,体质也日渐脆弱。有人为了对抗主食的寡淡,往馒头上抹腐乳,米饭上浇肉臊,饼里卷上大葱,无所不用其极。但仍然有一类人只钟情于主食,他们对花里胡哨的食物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并非他吃不起,只是吃完不踏实,比如我。

  红米在主食品类当中永远占据一席不可动摇的地位。它口感好,饭味足,既保留糙米的营养,又拥有红软米的口感,每次吃到充满质感与原野香气的红米饭时,我都会以热烈的心情向食物的本味致敬。梯田红米有精制红米、精制软米、留胚红米、水碾红米四个种类。作为商业礼品,梯田红米那独一无二的优质原生态农作物姿态,绝对是一份极佳的选择。它是都市食谱中的稀缺品,但是因为产量低,运输成本高昂,很多人对它尚缺乏认知。

  物质层面上,现代人可以说什么都不缺,他们生活安稳,衣食无忧。但仍然有那么多人时刻处于焦虑中,那么多人觉得自己不快乐。人只有对自己无法掌控的事物才会担忧,比如健康,比如人际关系,时隐时现的雾霾始终笼罩心头,挥之不去如影随形。人们需要彼此帮助相互滋养,人情温暖是不可或缺的营养剂。一件惠而不贵的小小礼物,比如一袋红米,可以在瞬间温暖心灵,表达情谊。它记载了我行走元阳梯田这些日子的道道经历,作为礼品带给朋友,极短时间,朋友即可与这段经历共景共情。

  一粒红米,光芒万丈,元阳哈尼梯田中生长的稻米,是哈尼祖宗一千三百年前留下的独有老品种,堪称可食用的文化遗产。它于海拔一千四百—一千八百米之间种植,采用的是原生态耕种方式,引山泉水灌溉,属独一无二的优质原生态农作物。哈尼古歌中,梯田红米被称为红玛瑙,是从天上来到人间的珍宝。千年的岁月中,哈尼梯田因红米种植生生不息,精耕细作的技艺也因梯田传承而持续发展,历经岁月更替山河变迁,依然保持着千年品质。

  哈尼族产生了大量与稻谷相关的生产礼仪,祭祀活动,盛大节日,比如开秧门、尝新节、黄米饭节、新米节,以及最大的欢庆节日“十月年”。所有的活动中都少不了米制品,如糯米饭、粑粑、饭团、米酒或被染上颜色的米饭。祭奠亡灵少不了稻米,糯米和紫米之所以能在这一地区很好地保存下来,就是因为祭祀的需要。婴儿降生更是少不了稻米。哈尼人的婴儿抱出来的时候,要在家门口立一柄三尖叉,上面挂一顶平时下田用的篾帽和一挂包,如果是男孩,挂包里要放一把砍田埂用的弯刀,如果是女孩,挂包里就放一把割谷子用的锯镰,然后都用三碗糯米饭献天神地神。 

  有时候,我们睹物思人;还有一些时候,我们睹食思人。不论世界怎么变,梯田红米依然故我,与盛行的低碳、减肥饮食潮流无声对抗。 

  “今天早餐给你尝尝红米粥,哈尼梯田出产。”哈尼朋友笑吟吟指指桌子,红米粥犹还滚烫着,空气里弥漫着稻米特有的香甜气息。

  一口红米粥喝下去,满腔肺腑顿时被滋润得贴心贴意,我仿佛凭借味蕾的指引游向了故乡。那粥浓稠正好,粒粒开花,水米交融,梯田红米特有的清香甜意,经快火猛煮之后的小火慢熬,演变成一道温柔绵烂的最佳安抚。这样的温柔荡漾,让我有心思把味觉集中在粥的口感与滋味上,那是流线型的,炽热的,天然本味的。心头浮现出万亩梯田的壮阔,沉沉稻穗的饱满,满心和当如是的安然。

  随后几天的早晨,我都品到一碗不同口味的红米粥。若每个来到元阳的旅者,都在美好的早晨喝到如此美好的一碗红米粥,他的旅程一定充满温情。

  能将一碗粥熬得鲜而甜,滑而润,悠而长,真不愧是元阳老字号。郑板桥说:“寒天捧一碗糊涂粥,缩颈而啜之,有无穷之乐趣。”一款美食,能让心灵对一个地方多出几分喜欢与留恋,会让你在某个时刻因为惦记这款美食,而再度重返。

  琳琅满目的各式佳肴或甜点随时都可能消失,但稻米将永恒地与人类共存。简素并不会对豪华自卑,简素中奥妙的知性与感性,毋宁说是最值得骄傲的世界。通过一粒红米,能够更多地了解农耕民族的本性,了解中国社会。

  美食并不都会活下去,但故事可以,记忆可以。

  在元阳驻留期间,实实在在做了一回留味行者。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一个民族只有在衣食无忧的温饱之中,才有能力有心思去创造美食。哈尼人性格里的敦厚善良,包容豁达,他们待人的诚恳真挚,周到用心,像一位顶级大厨煲出来的老火靓汤,每日浓郁且温情地滋养着我。吃什么,在哪吃,远不如和谁吃来得重要,人间至味往往酝酿于人和人之间。

  食物是这个民族关心的最大公约数,哈尼族更为显著。他们把食物的表象处理得更为显著,其他东西掩盖得更深层一点。解读红米的文化,除了看到海面上的冰山,还必须知道深海中更丰富的内容,正是它让冰山浮起来。但展示出去的,永远就是海面上的百分之三点几。

  迁徙到哀牢山上的哈尼先民们,一千三百多年前开始在山腰开辟梯田种植水稻,至今仍然耕种着原来的梯田红米。千年以来,梯田红米始终没有退化,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真是一种巨大的奇迹。一粒红米,在最微小的细处,做出最盛大的演出。

  农业专家经过多年苦苦研究,终于解开红米千年不退化的谜。

  哈尼梯田红米的基因,比现代水稻基因多了近三倍。梯田红米属于糙米,营养极为丰富,是老品种稻米,米粒细小仅为杂交水稻的三分之二大,口感好饭味足,米色红润松软可口,基因多样性指数是现代改良品种的三倍,堪称大米中的精品。红米钙含量是白米的一点七倍,铁含量是白米的二点七五倍,在检测十五种不同产区的红米中,元阳梯田红米所含的γ-氨基丁酸和和矿物质元素钙的含量极高,分别是其他地区红米的三点二倍和五点六倍。人体所不能合成的八种氨基酸中,哈尼红米就含有七种。特别是微量元素丰富,吃了特别耐饿,历来受到农耕人民的喜爱。

  栽种在海拔一千四百米以上的哈尼梯田红米,极能适应气候变化和自然灾害,具有持久的抗病性,虽然产量不高,但极为稳定,将它移到低海拔地区栽种时反而适应不了,而现代品种移到这个地区栽种也不适应。现代稻种一般经过三五年后,品种就会严重退化,因此现代稻种在收获后都不能留作种子,需要重新制种。而梯田红米却可以在收获时选取长势良好、无病虫害、穗长粒大而多的稻谷作为种质选留,经过精心培养和仔细贮存之后,成为第二年的种子。

  梯田红米品种是不耐化肥的,施肥后会立即害上稻瘟病等病害,即使施农家肥也不能多。这样的特性让它成了实实在在的绿色产品,这在全世界都找不到,有着不可替代性。可惜这个绿色概念目前尚未被更多人熟知并认可,梯田红米的绿色价值,只有少数人知晓。

  离开时,我买了四个品种的梯田红米,带回去送给好友品尝。它们包装精美,分量掂实,还配有详细的产品说明书:

  精致红米系列,元阳梯田红米传统农耕耕种,选用优质古稻种红糙米,山泉灌溉,无农药化肥,富含多种营养,采用现代谷物加工技术,独具元阳当地红米特点。

  精致软米系列,保留了传统红米优势之外,还具备植株高大,长势旺、穗长粒大,千粒重较高。

  留胚红米系列,在红米加工脱壳过程中采用最新生物科技,保留了红米胚芽。与中国农业科学院作物科学研究所合作,引进胚芽米加工专利技术和设备,加工成保留百分之八十一胚芽营养以上的留胚红米,既保留了糙米的营养又有红软米的口感,特别适合妇女和儿童食用。

  精制水碾米系列,在制作工艺上采用元阳哈尼族传统水车磨碾,挑选植株平均高度最高、穗长粒大、谷穗饱满的红米,自然脱落谷壳,古法制作,每一粒水碾红米都要经历六道以上工序。

  这些产品来自素有“天然粮仓”之美誉的牛角寨,我专门请热情的哈尼朋友带我跋山涉水步入牛角寨域内,亲眼看看这座著名的典型农业大乡。哈尼人最最强大的心理支撑,就是几十万亩连天接日的梯田,以其宏大的筑建气派和深邃的稻作文化内涵屹立千年,成为世界农耕史册中最重要的篇章。

  这里是元阳哈尼梯田的核心区,由三大梯田区组成,波光粼粼霞光异彩的脚弄梯田,云雾弥漫神奇美丽的良心寨梯田,规模宏大、气势磅礴的西观音山梯田。这片大地因为有了红米的加持,具备了神性与灵性。人有魂,一个地域或一个民族也有魂,红米就是哈尼族的魂,他们的千年迁徙,正是红米在招魂。

  牛角寨境内山泉遍布,溪流纵横,水资源总量丰富,山岳地貌与喀斯特地貌特征并存,森林覆盖率极高,属于最适宜水稻生长的黄金地带。世居着哈尼、彝、傣、壮、汉五种民族,是一个产粮大乡,因地理位置和气候环境优越,适合水稻种植和多种生物生长,境内近两万亩梯田水稻种植为全县提供了充足的粮食。

  西观音山梯田分布最广,规模最大,景色最美,整个梯田景区由果统、果期、新安所一万四千多亩哈尼梯田连片组成,气势磅礴,生态系统完整,山麓满山遍野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站在山顶举目远眺,万亩梯田和原始森林交相辉映,山脚下那条大顺寨河,起源于新安所倮里村,穿过果期大顺寨村,流入肥香村水库,经南沙县城畔最终汇入红河。千百年来,这条河流川流不息,不知疲倦地滋润着沿途的梯田与村庄。万亩梯田从山脚一直爬到山腰,与山顶的莽莽原始森林、山中的朵朵蘑菇房、山脚的滔滔河流,构成一幅四度同构的自然图景。

  美食是一种醉,是那种能让味蕾重新醒来的醉。一个地区的富庶程度,很大程度取决于粮食生产,只有粮仓鼎实,人们才有心思创造各种美食。一粒红米给这个民族带来的极大满足与自信,让他们在良辰美景的流连中,将来自山野的田间地头的各种食材,演变成经得起岁月检视的各式美味佳肴。这味道在漫长的时光中,与故土、乡情、念旧、勤俭、感恩等情感糅合在一起,才下舌尖又上心间,已分不清那一个是滋味,哪一个是情怀。

  一场深度行走,一场对红米前世今生的造访,我重新变成了一名理想主义者,真切感受到这片疆域,是我梦中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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