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印象 | 南岸嘴给未来一个新悬念

南岸嘴给未来一个新悬念

文/罗建华

　　新春总有莫名心动，想去南岸嘴走走，天气预报说元旦次日雨夹雪，能来一场大雪最好。

　　曾多少次遐想，如果静静下一夜雪，南岸嘴更像一片处女地，枕着两条江的涛声，安睡在三镇托起的摇篮，漾出孩童纯真的微笑。

　　果真，去岁大年初六，遇雪。南岸嘴好似有地心引力，把雪花一朵朵聚拢，再一片片挥洒，均均匀匀装点树林草地，弥漫出迷蒙蒙白茫茫。视线失去了穿透力，到江天那边给打转来了，到龟山这边又攀不过去，只能落到对岸龙王庙雪雕般的剪影上。晴川桥的钢架斜跨过来，朱红色飞虹也不扎眼，如同一条红飘带。

　　雪，南岸嘴的雪，放大了城市的空旷，一切向四周扩散流动，无垠如原野，无限如宇宙，无疆如思绪，尽可虚无一回。

　　一直说，南岸嘴为咱们城市留白，雪，就是来提供证明的吧？

　　生活并非总有默契，过了元旦，雨没来，雪没来，来了“南岸嘴整修开园”的报道，戴上口罩立即出发，南岸嘴可别改变了模样。

　　阳光有些明丽，透开半城雾，映亮半江水，掩留了南岸嘴树木森森，看上去别来无恙。

　　踏上最高一层堤道，新铺的地砖让人脚下生风，直奔嘴头最佳视点，三镇景观涌入臂弯。水位远远退落，驳岸步步进逼，不过百米坡道竟有五个层级，最后是一片沙滩与两条江水浑然一体。

　　这个时节水势平缓，两江交融，捕捉不到“泾渭分明”那条线。水与水，水与岸，江与天，无不和谐共处。一架无人机蜂鸣转悠，一个小伙导演直播，两个女孩放飞青春写意。背后有位钓客，不理会抢了年轻人的镜头，脚蹬深筒子套鞋泡在水里，只顾把甩竿一次次抛向激流。

　　沙滩散落彩色碎屑，临水排列几只碗口粗的大烟花筒，看来有人别出心裁，昨晚来这儿迎接新年了。我也动了心思，待一位老者撑开三脚架取景，请他拍照做个新春纪念。然后，沿江一个半环到底，再回身纵穿树林深处，三五人影擦身闪过，两三太极拳悠然转过，一只羽毛球来往飞过，人与景更为和谐。

　　曾经，南岸嘴与所有同类地段没有区别，当汉水改道冲出龟山北，一下得天独厚身处要津，不做商埠码头都不行。满河舟楫挤得航道窄了，满街招牌密得天空低了，弹丸之地居然人称“小汉口”。那边有“接驾嘴”，这边也有“接驾嘴”，皇恩浩荡均沾。古街老巷，来历一样有底气，洗马长街远接关羽传说，跨鹤街遥对黄鹤楼神话，高公街得名高公桥，双街渡口直通四官殿。两千多户人家依水而居，打扣巷、米市巷、弹夹巷纵横交错，稍不留神以为误入了汉正街。

　　张之洞看中交通之利，把“汉冶萍”之首的汉阳铁厂落户南岸嘴，遗存一尊两百吨的“定汉神铁”，铁定了中国钢铁工业的发源地。紧接着枪弹厂、枪炮厂、炮架厂安营扎寨，兵工重镇崛起，“汉阳造”打响了武昌首义。得湖北新政之风气，“周恒顺”一开民营机器制造先河，乃至船王卢作孚与之合资做大；“邓盛茂”代理太古洋行进口生意，带火了一条“洋油街”。

　　然而，“晴川南岸嘴，十年九淹水”，难逃“水荡子”宿命。两条江对冲搅和，达到的平衡一旦打破，翻云覆雨，咫尺之间。一次次堤破水淹，一条条街崩巷陷，百丈长的高公街失去一多半，终由1998年大洪水宣告“不宜居”，一百八十亩地整体交给了大自然。

　　退出烟火风尘，南岸嘴野蛮生长，二十多年只长草、只长树、只长森林的本真。悉心相认，沿江撑出粗壮的法桐挡风，道旁选用挺直的棕榈镶边，野生的构树见缝插针，新植的樱花点染其间，水杉、香樟、银杏、红枫各自成林，叫不出名字的青草无处不茵。

　　夏天，上得龟山顶俯看，正好江上风来，绿浪，绿浪，奔放的绿浪，自由自在恣意汪洋，配得上大江浩荡。造访武昌大堤口，隔江眺望南岸嘴，仿佛一艘大船葳蕤昂首，电视塔做了高高的桅杆，挂上风帆驶向诗与远方。

　　黄金宝地，并非没有眼前的苟且纠缠，多少房地产商垂涎欲滴，打造别墅区一本万利。可南岸嘴坚守自己，本可轰轰烈烈大富大贵，却只要了一分素心，还有一分野性。

　　如今整修，依旧不见亭台楼阁，不见彩旗横幅，不见名称标牌，不用找大门开在哪儿。我从晴川阁后的小路摸来过，从铁门关下的大道穿来过，从晴川桥头的旋梯下来过，还可从琴台音乐厅踩着节拍唱过来。南岸嘴，就是这样敞开怀抱，任由平头百姓亲近。

　　好一处城市中央的“郊外”！

　　聪明的鸽群都懂得天高地阔，穿过高楼，翻过山峰，抖擞翅膀到这儿撒欢，一圈圈盘旋的弧线，划出南岸嘴的别样恢宏。

　　地处两江交汇，领受千年淘洗，特定时空赋予特定转折。从哪儿都有的一片市井街区，还身为哪儿都缺的一座都市半岛，引起过完全不同体系的价值发现。

　　二龙托珠，城市之眼，长江之心，中国丹田……这是传统符号的解读。

　　科布伦茨德国角，纽约曼哈顿，香港维多利亚湾……这是西洋视野的比附。

　　一轮轮“规划”接踵而至，全球招标，理念博弈，“文化谷”“复兴江岸”“再中心化”“下一代城市核心区”……可二十多轮下来，还是这也不合那也不适，生怕一朝失误千古遗憾。

　　亚洲第一大河，与其第一大支流拥抱，中国唯一，世界唯一，别处无法复制，怎能轻易挥霍？

　　我们学会了敬畏，谢绝简单被定义，宁愿暂且被忽略。于是，千万级人口的现代大都会，敢在最中心地带奢侈留白，传承无字天书的华夏智慧，给未来一个巨大悬念。

　　南岸嘴，近乎原生态存在，等待属于自己的黎明时刻。

　　（作者为长江日报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