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汉军丨林白:一条叫北流的河 是这样与武汉有关

发布时间:2023-02-09      来源:作协            浏览人数:1914人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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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白,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毕业于武汉大学。

  曾出版长篇小说《北去来辞》《妇女闲聊录》

  《万物花开》《一个人的战争》

  《说吧,房间》等,

  另有诗歌集《母熊》《过程》。

  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

  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奖、

  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

  首届女性文学奖、

  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前十提名。

  一条叫北流的河 是这样与武汉有关

  北流是个地名,也是一条河流的名字。但在《北流》里,不仅仅是个地名与河流名,更是一条时间之河,一条涵纳我的生命与众多生命的激流。一条时空交叠向远处流淌的河。

  我在《妇女闲聊录》的后记里写道:“多年来我把自己隔绝在世界之外,内心黑暗阴冷,充满焦虑和不安,对他人强烈不信任。我和世界之间的通道就这样被我关闭了。许多年来,我只热爱纸上的生活,对许多东西视而不见。对我而言,写作就是一切,世界是不存在的。我不知道,忽然有一天我会听见别人的声音,人世的一切会从这个声音中汹涌而来,带着世俗生活的全部声色与热闹,它把我席卷而去,把我带到一个辽阔光明的世界,使我重新感到山河日月,千湖浩荡。”就是这样,我2004年到武汉文联至2015年退休,这十年是我的心量逐渐打开的十年。心量打开,天地万物才可涌入。

  现在是2023年,几乎是20年前了,我永远记得,当年邓一光、李修文、张执浩陪我到湖北各地,洪湖老湾乡、红安七里坪天台山、恩施利川花梨岭、黄陂木兰湖、汤逊湖……与人打交道我向来有怵,但我天性是愿聊天的,尤其是不识字的人。曾听到一个偏方,说的是,假如抑郁症,药物难治,可以到乡下找不识字的人聊天,如此可治好。那时我感到,再不打开自己就会得抑郁症了,我满心想找人聊天。邓一光、李修文、张执浩他们,帮我找到几个乡下妇女,我跟她们聊起来,聊得畅快,我至今能听见那时候我们的笑声,那笑声传到大门外面……一光回忆说,我不让他们参加聊天,他们三人就在门外黑暗里坐着抽烟,听见屋里不断传出笑声。好像是修文说了一句,林白的笑声很XX啊。我们都没说话,都很困惑。XX两个形容字具体是什么,想不起来了。

  《妇女闲聊录》就是这样最终完成的。

  《北流》最终使用了注疏笺结构,实在因为此书的闲聊部分不如此则不能舒服地进入一本书里,这是我不甘心的。在写作的八九年中,从降落伞结构到气根结构、织字结构,最后找到注疏笺结构,实在是因为我要容纳闲聊的部分。对,在北流,闲聊叫倾偈,在书中,我把它命名为“时笺”,主要是2020年到2021年之间的闲聊。

  2014年,张执浩约我一起到河西走廊走一走,我们去了武威看丹霞地貌,上了焉支山、到了甘南的一个军马场,一直到甘肃蒙古交界,在额济纳,看到了满树金色的沙漠胡杨林,夜里到戈壁滩看星星,浩大星空轰隆隆从四面奔涌而来……那是我末尾一次参加武汉的活动,能量久远。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写《北流》,最先写的部分是诗人赖最锋,额济纳看星空,这天赐的部分,我自然写了进去。

  写作的延续性就是如此吧。人的生命与精神,是那样的有着前因后果。

  于是一年前的创作谈,结尾几句再次作为了结尾:

  就这样置身其中,“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里尔克句),一条阔朗的大路,终于走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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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一赶路的一日

  想到返乡她向来不激动,只是一味觉得麻烦。当然,若少时的好友吕觉悟和王泽红也凑在一起,她是欢喜的,若能吃到紫苏炒狗豆、煲芋苗酸、扣肉蒸酸菜、沙姜作蘸料的白斩鸡、卷粉、煎米粽,她内心的气泡会痉挛抽搐,一路从脚底心升到头壳顶。只有这时,才觉得家乡有了一种大河似的壮阔。那壮阔有着紫苏薄荷似的颜色味道,在青苔的永生中。   

  这一日,老天爷给跃豆降落了一个故乡。她又有几年没回来,正巧一个“作家返乡”活动,一举把故乡降落了。不过,这个故乡不是指她出生并长大的县城,而是指20世纪70年代插过队的民安公社六感大队。

  她就顺便了。

  这一日几乎整日在路上。一大早,落着细雨,三十余人坐上大巴,刚刚开出南宁就出了日头,阴雨变成日头雨。阳光中斜斜的雨丝闪着亮,下一阵停一阵,白云急雨,四五场之后到了圭宁小城,午饭后一分钟不停,又坐上大巴,一路去到民安公社(现在叫镇),也未落车停留,径直去了六感大队(现在叫村委会)。小卖铺有个中年汉子企在门口,有人告诉她,这人也是她往时的学生。教过咩嘢呢?原来教过他英语。

  她想起四十一年前教的英语,只教二十六个字母。她甚至算是教得好的,因她会唱字母歌,ABCDEFG,1155665……别班老师不会。她一共教过三届学生,初一、初二、高一,四十年来,所有学生面容模糊、姓名散落。她只在十几年前碰见过一个女生。那次她去买鲜牛奶,被带到市郊的一处房舍,房舍不小,有院落和一只地坪,地坪摆着矮饭桌,全家正在吃晚饭,众人站在地坪等。夫妻二人三啖两啖饭毕就去侧屋挤奶,众人又跟到侧屋围一圈。她也跟去望,只见侧屋点了盏瓦数极低的电灯,两头奶牛一前一后企住,夫妻每人坐张矮凳,各靠在一头奶牛跟前双手上下撸。出于职业习惯,她同主妇聊两句。主妇停下手,她认出了跃豆的声音,她从六感嫁到附城镇,生两子。算起来,那一年学生大概三十八岁,那一年你离开六感已有二十三年,两厢面目全非,彼此不再认得。你仿佛看见自己的声音单独浮在黄昏的农舍里,像一条细细的灰线,游到两头奶牛之间,与往时的学生邂逅。

  大队人马在大队转一圈,又去隔篱的六感学校转一圈,之后去她插队的竹冲生产队,看了知青屋(当年她亲手建的),看了猪栏(一头叫小刁的猪,多次跳栏,在茫茫黑夜中一去不回),找到了粪屋(用粪屋改成的夜校),地坪、水井(路断了,仅远眺)、粪坑、冬天洗澡的地方(在队长家的灶间,已废弃多时,墙塌至墙脚,长满草,站在草里照了相)、老荔枝树,在树底见到了老钟玉昭大翠二翠。三婆三公呢?她问道。

  她有些恍惚。

  四十一年前拿着半瓢油出现在灶间的、在小黑屋纺棉线的、蹲在猪栏前喂猪和猪说话的、喂完猪又喂鸡仔的、一只眼睛长着玻璃花的三婆,蹲在门口磨柴刀。每日放牛的三公,他侧头磨刀,半闭眼如梦如幻。她记得那磨刀石,一块是红的朱砂石,一块是灰的青泥石,他闭眼撩水,淋在磨刀石上,红色或灰色的细流流到地上……还有玉昭,她整日煎药,一只风炉,烧木炭,风炉摆在檐廊下,自己坐把矮竹椅,葵扇扇风炉,气定神闲,慢慢等药罐子升上白汽……她只有片刻恍惚的时间,不及入屋坐一时,只在荔枝树下讲了几句就又要出发了。上车才想起,没有给房东带礼物,哪怕面条。而且,她还应该望一眼牛背山,那座村子对面,经常去打柴,她曾在小说里虚构有空降特务的山。

  她的五色花也没找到,那种明艳得出奇,五种颜色的细花组成花团的植物,是专门治她的,这种花深入她的骨髓,在双脚烂掉的日子里,日日执五色花熬药洗烂脚。辛辣药味,发黄僵硬毛巾,湿滞稻草,以及浓白的禾秆烟。

  雨又下起来。

  回到回廊。回廊旧时直通留医部,浅浅廊阶,她一路行上,结果砌了一堵墙。又行另一边,这边也砌墙塞实了。空间比原先缩了一半。但她仍望见往时的走廊,一瓶红茶菌无声行在芒果树旁的走廊,玻璃瓶里红色的细菌在荡漾,另一侧走廊,有只羽毛鲜艳的大公鸡,它气宇轩昂踱到门厅的乒乓球台上,一枚长长的针闪着光,公鸡的翅膀被掀开,一只手摁着翅根下的血管,针扎下血抽出,医院的小孩围在乒乓球桌下等着打鸡血针……主人邀道:上楼望望,楼上是铜阳书院藏书楼。铜阳书院,这个她住过的地方竟是书院。前听未闻。往时有两只圆形的窗,小廖医生住(桂林医专毕业,讲一口普通话,英敏最爱同她玩,两人都讲普通话)。楼梯嘎吱响,圆窗总算还在,也打得开,她伸出手,掌心接到凉丝丝的雨丝,凉丝丝的,湿润。

  楼板摆了几尊大铜鼓,本地出土,世界上最大的铜鼓就是本地出土的,真品已运去省府博物馆。地板上摊着书,几千册从圭宁中学拉来的古籍,有的已被虫蛀。一地破烂,《礼记》《黄檗传心法要》《理学宗传》《淮南集证》《南宋文范》《元文类》《吴评四书》《宋拓淳化图帖》《文征明南曲集》……每本书盖了一张宣纸,用毛笔写了编号,统统沤得半烂,虫蛀、卷边、水渍,面容模糊样子惨淡。

  20世纪70年代她读中学那几年,图书馆不但未开放,也无人知道学校应该有图书馆。过了四十年,才忽然在博物馆与中学图书馆相遇……当年是先恢复了阅览室,高一年级下学期,礼堂外墙的一排平房辟出一间,两张大桌子、报架、条凳。《广西日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和《红旗》杂志,这几样总是有的,一本文学丛刊《朝霞》,一本《自然辩证法》。此外还有一本《人民画报》。《朝霞》和《自然辩证法》,就是当时的文学与哲学,她坚信最有营养的就是它。她对《朝霞》怀有饥渴,但它总是迟迟不来。快毕业时终于知道,每日行过的大走廊头顶上就是学校图书馆,学校居然是有图书馆的真是新奇啊,那么阔的走廊有一天摆上了宽宽的木台,化学课的作业原子模型展示,满满一台。她向来以为自己的最好,尤其是,以自然辩证法论述化学元素周期表的小论文之后,化学老师张华年以她纯正的广州话表扬了,这比当地方言更权威。她又如此美丽,且来自大地方,她身姿优美,口音洋气,一口纯正的广州话,她说京剧是要有腔调的,你们第一次听到“腔调”这个词,学校的文艺任老师大概也是,任老师家在龙桥街,堂姐演过《刘三姐》,故她顺理成章管文艺队,自然比不上见过世面的张华年老师。百年校庆时见到张华年,她将近七十岁,毫不见老态。

  后来孙晋苗借跃豆一本《唐诗三百首》,已经是1977年夏,插队近两年。再后来,泽红的母亲调到学校卫生室兼打理图书馆。泽红在尘封的书库翻到禁书,她偷出一本给跃豆,是普希金的《青铜骑士》,那是跃豆再一次遇见普希金。第一次是这一年的四月,到南宁改稿,广西电影制片厂的吴导演到杂志社来,他写过诗,于是她听到了浓重湖南口音背诵的普希金的《致大海》。“再见吧,自由的元素!你最后一次,在我面前闪耀着骄傲的美色(查良铮翻译成“你的骄傲的美闪烁壮观”)。美色这个词,在词的阶次上要比美低,但遥远的大海,以及自由的元素,以及最后一次,以及闪耀,以及骄傲,这一切,足够把低处的词垫高。

  回到酒店已近晚上十二点,睡前她百度了铜阳书院。书院始建于康熙四十年,雍正十二年重修,改名为抱朴书院。同治十三年,旧基重建,乃名“铜阳”。光绪三十四年改为蚕业学校,1914年改为女子蚕业学校,附女子小学。1927年改为农民运动讲习所。1930年改为私立陵城初级中学,1933年改为圭宁县公立医院。

  头尾仅半日的“作家返乡”,与三十多人蝗虫般隆隆来去,有谁热衷于成为一只蝗虫吗?当然你首先想到要省下些什么。

  老之将至,要省下的东西总是不少。北京到南宁往返,机票不是小数目,再南宁折腾到圭宁,那种人仰马翻、奄奄一息,已经多次证明了。再者,从县城到六感亦非易事,没有车,路又烂(她亲见这路甚至比不上1975年,她当年骑车往返恍如梦境),还有呢,省里杂志的活动,层层发文,省里到市里再到公社再到大队。她提到名字的人都被找了回来。若非如此,她回六感定然见不到故旧,村里老人老去了,活着的人四散,当年学校的同事都已退休。

  这不适意的一日半日实在算不了什么的,压缩的时间,某种力托你飞行。种种难题势如破竹。比起精疲力尽的折腾,她情愿咽下这蝗虫般的一日半。如果是私奔又另当别论,她当然也会背起一只酒精炉,徒步翻越阿尔卑斯山。就像二十七岁的劳伦斯,三十二岁的弗里达,电子书Kindle里《意大利的黄昏》。

  私奔的激情大于返乡,当然如此。

  少年时的三个朋友,泽红,千真万确私奔了;泽鲜近之;吕觉悟的妹妹明悟,她丈夫突然人间蒸发和情人私奔了。三个旧时朋友,直接或间接经历了私奔。她们的经历全都是真的。

  她没有。只有想象。

  章二 之前的半日

  下底:下面。

  ——《李跃豆词典》

  之前的半日是从北京到南宁,机票可自订,那么好吧,国航。三号航站楼,并非一号和二号,它当年高大上现在也是,富丽堂皇、宽阔舒适、设备国际一流……遥想2008年奥运会,三号航站楼初建成,崭新、金碧辉煌,巨型雕刻、青铜、汉白玉、红色的漆器……那年五月第一次到三号航站楼,跨度极大的金属穹顶、红色钢架、银白色长桁条、交错成菱形巨高的白色圆柱令人头晕目眩,国人终于意识到国家真的有钱了……她不记得上次有没有看见这些自助机,这一长溜自助乘机手续办理机令她无措,保险起见还是在柜台排队。到要去安检,忽闻喊话,“女性乘客到这边安检,这边有专用通道”。竖着的牌子上有几朵花,三八妇女节刚刚过去。还是女性旅客专用通道。

  一路行去候机区,路过一个白色隔板小方亭,免费体检中心,十分钟测试身体。然后是书店,一排排大头棒棒糖和大头猴子,杨澜的《世界很大,幸亏有你》,刘晓庆的《人生不怕从头再来》,白岩松的《白说》《中国美食之旅》,星云大师自传《合掌说人生》《人生是苦,苦就是福》。励志美食财经。之后,奢华礼品店、箱包、时装、化妆品……相当于半个王府井,再向前,登机口在航站楼尽头,人渐稀,候机区不再是铁灰色的一排排椅子,换成了土黄色的两人座,过时且脏旧,从三层到二层再到地上一层,越来越暗,并荒凉……忽然人又多了起来,C57登机口总算到了,候机座位少得意外,不少人站着等候。你从未想到首都机场三号航站楼还有这样的登机口,暗、闷、简陋到不近情理。如同盲肠,盲肠上的阑尾段。直接是从繁华王府井到老少边穷地区,从心脏直接走到阑尾。

  发动机隆隆响着也不飞。嗡嗡嗡嗡……发动机正在座位底下。机舱前面六排有四个人看书,前排一个高帅男拿出一本厚书,后面一个是《人类简史》,隔了一排的后左,竟然是本年度《中篇小说选》,今时有人读小说,实在比宝钗读西厢更稀奇吧。一名白发妇女,好像在做一份数学卷,旁边一个人,写可行性分析报告、投资、乡村旅游计划、国家统计局数字。如此这般,就到了南宁。

  南宁机场亦是一样气派,不逊于首都机场。高峻粗大的树形撑擎银白菱形屋架,因为新,就更有未来感……到达大厅有面三人高的宽幅电视液晶屏闪着新崭崭的亮光,新华联播网正播新闻,一片玫瑰红从天而降,流光溢彩,南希·里根,一个坚决以丈夫为中心展开自己人生的女性形象,葬礼报道,小布什夫妇、希拉里克林顿等。人生落幕,一个奢华高贵精致的形象,保持白宫格调,推广美国时尚,炽热的爱情童话……人机大战,韩国李世石和谷歌阿法狗,在输掉三盘之后,李世石终于赢了。段子说,不怕机器赢,就怕机器突然不想赢。谷歌胜利了,人类也胜利了。万众刷屏一石一狗,全球棋迷增加一亿,围棋更是胜利了。胜利的消息第一时间传遍了全世界。

  安顿下来已是晚间九点。南宁是故地,八年炎热漫长的夏日,侧门飞车下坡、旧自行车、80年代的风衣和披肩发,民族大道广场空阔,棕榈树阵高直、树身长柄树叶。入住的酒店就正在民族大道。当年在南宁,人民公园住过三年,东葛路住过四年,两处都在民族大道附近。民族广场那时还叫七一广场……

  七一广场,我首先想到的并非一片空地和四周的棕榈树。

  广场古怪地召来一件长风衣,每日晚饭后我从人民公园的正门出来,向邮筒投入一封信。信封剪了一角、标明“邮资总付”的投稿信,诗歌总是刊不出来,但以写作填充茫茫空旷仍是我之最大心愿。我向绿色邮筒投下一封信,然后一蹁腿骑上单位的男式自行车,一阵风滑向长长的大下坡。单位的公用自行车累累旧痕,横梁和坐鞍比我在六感乡下的男式车更高,但我早已身经百战,每晚走六感的夜路,一手握电筒一手握车把,在泥路上如同一只独眼怪兽……我顺坡放闸,风衣下摆拂拂扬起,而两边的人家正在吃夜饭。一种在省会城市立足并很快闪亮登场的拉风感大概就是这样。

  长风衣是在武汉买的,大学临近毕业,发现自己还剩了不少钱,甲级助学金每个月都有剩,我决定去买些衣服。武汉是大过南宁几倍的大城市,我断定,此处服装要比南宁好看。少年时代向往省府,但大学改变了我,我觉得它太小了。大学四年我去过三次汉口,第一次,是去参观武汉市图书馆及总理生平事迹展览,淋了一天雨,衣服和鞋子都湿了,全身湿着仍然冒雨逛了街,大开了眼界,看到了法租界和英租界的建筑,回来之后在日记上认真记下了法国建筑如何雄伟壮观,英国建筑如何典雅细腻。这些,在边远的广西省会断断不会有。

  第二次是同寝室的吴同学约去看星星画展,我们坐渡轮去回,看得目瞪口呆。二十年后的1999年,和当年参加星星画展的阿城一起拍了电影《诗意的年代》,到现在,又是二十年过去了。恍如隔梦。第三次,是高同学的姐姐要结婚,我们去参观婚房,我第一次看见了壁灯,墙上不但有一盏灯,它发出的光跟别的电灯光不同,不是暗了几度,而是,有点像月光。这就是我最早看到的真正的城市生活,与学校生活大不同。高同学后来去了美国,一直在哈佛大学工作,不久前在朋友圈看到她在非洲草原和狮子老虎在一起(人在车里)……

  汉口太远了,隔着长江,方便的是去武昌小东门。于是我到学校大门口去坐公交车,珞珈山和狮子山,中间是山坳,天然下沉式,上山下山,沿法国梧桐大道一路走到校门口坐公交。

  我那时近于自闭,不愿约同学同往,也未曾去过,并不清楚何处可购何衣,亦不会向路人打听,只是在一家路边店望见这件风衣,试了一下,有些长,略宽,但已是最小码。那时风衣刚刚传入国内,从未见人穿过,上了身,气质顿觉不同,周身上下连成整体,比起上衣下裤两截好看得多。我就断然买下。这风衣其实颜色不够纯正,既非米色也非浅灰(这两种最稳妥),它接近棕色却又不是,仿佛掺了一层紫,这棕紫色中间还分布着一些不能一眼看出但明显存在的横竖小亮线。

  就是这样一件颜色古怪的风衣,由于它是风衣,一切缺点就被我屏蔽了,风衣犹如那两年的飞毯,它提升了我的自我想象。我照镜子看见的自己,也总是神采飞扬,与大学时代的自卑自闭全然不同,我把头发的末梢烫卷并梳起了长发辫,自觉比大学几年的羊角辫更具风姿。

  沿着长下坡我的风衣高高掠起,然后……如果我不是从人民公园的正门而是从侧门出来,对面是明园,过了马路就是七星路,这条路虽无大下坡,但树荫更密,行人气质更像省城(正门那边的街,两边都是本地居民,市井气加烟火气,不能满足一个文艺青年的情怀)。一路骑行向左拐弯一个短斜坡等着我,短斜坡坡度更陡,需微微控着车闸,而风衣,我向下俯冲的时候它获得了更大的升力,设若没有压着它,简直一瞬间就要飞上天的。搬到东葛路之后离七一广场更近了,经不起我骑车五分钟,东葛路一拐弯即到古城路,古城路已是广场的一边,我便不再到七一广场,而是直去七星电影院。我在这家电影院看了不少杂七杂八的电影,如今只记得《红高粱》,那第一个镜头是年轻的巩俐在黑暗中浮出的脸,她的脸占满了整幅宽银幕。画外音说:这是我奶奶。中国当代文学如火如荼。(选自长篇小说《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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